Wolfgang Tillmans:350件作品与35年创作生涯
德国艺术家Wolfgang Tillmans在其过去的35年职业生涯中不断重新塑造着我们对于摄影的认知。他在自身的摄影作品中注入了天然去雕饰的亲密感与富有玩味的观察力。日前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Tillmans个展已正式开放,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作为一位艺术家的影响力。本次回顾展的主题为“To Look Without Fear”,首次以松散的编年顺序呈现了他共约350件摄影、视频与多媒体作品。
本次个展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部高级策展人Roxana Marcoci策划,以深刻且感性的视角回顾了Tillmans的职业生涯。在11个展厅空间内,记录了这位艺术家对身份、性向与性别的描绘,涵盖了他本人参与的社会活动,展现了他对科学、科技与音乐的热忱。《A Reader》是伴随本次展览的作出版物,记录了Tillmans以往的采访内容,系统地展示艺术家作为思想家和作家身份的贡献,深入探索了他多面性的创作实践。
Wolfgang Tillman《Lutz & Alex sitting in the trees》 (1992)
Wolfgang Tillman《Icestorm》 (2001)
艺术家Wolfgang Tillmans
“To Look Without Fear”所收集的作品始于1986年早期的照片影印机抽象实验,汇集了这位艺术家跨度长达八年的产出,其中包括他自己的首张肖像,以及记录其非对抗式风格发展时间线的照片,呈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性向与性别表达。这些意义非凡的作品是Tillmans对夜店文化的讴歌,如1992年的作品《Chemistry Squares》便是伦敦一家名为Soundshaft的夜店的近距离特写。时间线始于1997年的56张照片捕捉了协和超音速客机(Concorde)起飞降落的全过程,体现了Tillmans对这一机型的迷恋之深。日常生活的点滴对Tillmans而言绝不是虚无的,他永远对其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
Wolfgang Tillmans《Chemistry Squares》(1992)
Wolfgang Tillmans在1997年拍摄的56张协和超音速客机(Concorde)起飞降落的照片在本次展览中展出,飞行器也是他摄影作品中常见的元素
Wolfgang Tillmans《Police Helicopter》(1995)
Tillmans在接受《Wallpaper*》国际版采访时提到,“上世纪90年代初,我希望在作品中传递的核心理念是对真诚的坚持。我以真诚的目光观察我的生活,认真审视自身与所处时代的特质,而不是将人们看作转瞬即逝、年少轻狂的一代。如今我可以坦然承认,我观察的是生活中严肃的一面。我可以享受聚会玩乐中的乐趣与活力,但同时也能感受到生存的重量。生存并非易事,也存在难以背负的重担。在我看来,这便是‘这些照片’风格迥异的原因所在。生活不是靠一张嘴说出来的,生活是无法造假的。我希望将真实的生活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这些照片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现实与人生的美感与复杂性,没有经过任何加工或美化。”
向左滑动查看:Tillmans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个展“To Look Without Fear”,展览将持续到2023年1月
Tillmans与工作室团队花费了约16天完成布展,更是体现了他对真实性的追求。打破着常规展览的惯例,作品被贴上胶带,用大铁夹固定,并装在墙上的画框里。艺术家收藏的杂志页与新闻剪报也以影印的形式展出。照片的尺寸与格式专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所定制,体现了Tillmans乱中有序的视觉民主化(visual democracy)战略。
Wolfgang Tillmans《Shaker Rainbow》(1998)
关于为何将位于缅因州的震颤派建筑的小幅照片《Shaker Rainbow》(1998)影印成3.6m高的图像,在另一个大型博物馆展览展出,Tillmans解释道:“我希望让观众在欣赏‘我的照片’时获得身临其境的体验,让他们感受到图像里的建筑仿佛是亲眼所见。我不想引导观者觉得尺寸大的照片才是最重要的,而又误解相对小幅的照片只是无关紧要的点缀。”
“我希望保留本次展览策划过程中的乐趣所在,正是得益于这种趣味元素,我才能创造出体验好的展览。”即便身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他也将策展成功的诀窍归功于不给自己增加心里负担。他继续说道:“如今,我回顾自己35年以来的作品,用编年史的形式为它们排序似乎合乎情理。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举办展览的那会,或许来观看本次展览的大部分观众还没到年龄,甚至还没出生。因此,我希望为大家带来一次特殊的体验,让观众在观赏作品时结合其诞生的背景,重新体会作品的现实意义。”
Wolfgang Tillmans《Resolute Rave》(2020)
Tillmans过去的创作与当下的作品皆以培养亲密关系与情感联结为重心,而在疫情期间,人们承受了长期的孤独与隔绝,因此在本次回顾展中,Tillmans增添了较为辛酸的元素。展览中加入了大量偷拍照与档案照,描绘了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青少年亚文化、时尚与音乐,记录了近期人们所缺乏的特质——面对面交流、本能行为与聚会狂欢,从而为展览注入了更加深刻的共鸣。Tillmans说道:“和朋友们外出在夜店聚会,共享一块安全舒适的空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这便是团结的能量。虽然这个词带有社会主义色彩,但团结也意味着换位思考,即感受他人的感受。”
Wolfgang Tillmans《Silver 212》、《Silver 98》与《Silver 115》
Tillmans的作品还包含另一个元素——共情,这一元素甚至在Tillmans的肖像照中都有所体现。他的“Silver”系列作品始于千禧年代,在相纸的影印过程中,他特意没有清洗显影剂,由此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化学反应——图像重影与反射现象。这些现象被他放大,并引发了关于生存与人性的反思。此外,他在《Truth Study Center》(自2005年更新至今)中采用大量影印版新闻文章、印刷版网络小说、照片等素材呈现出拼贴画风格,并进而引发Tillmans对于大众所信服的真相的质询。
Wolfgang Tillmans《Truth study centre 8》(2005)
Wolfgang Tillmans《Truth study centre 25》(2007)
Wolfgang Tillmans《Truth study centre》(2008)
本次个展还展出了Tillmans的首个听音室,同时也是他第一张全长专辑《Moon in Earthlight》的首发地。Tillmans还为专辑中的19首歌曲搭配了一部视频作品,内容极具跨度,从海滩上的寄居蟹到影印机上叠放的纸条,以此营造了完整的感官体验,不仅探究了人际互动的主题,也表现了人际关系中的力量与弱点。
Wolfgang Tillmans《Moon in Earthlight》(2015)
Marcoci说道:“Tillmans之所以会对新的科技形式感兴趣,是因为他曾在早年参与天文学的研究,热衷于探索自己在大型行星中的定位。他的作品内容丰富,包括夜生活的交汇、肖像照、抽象图像及社会生活记录。然而实际上,Tillmans的创作始于音乐。自1986年他便开始从事作曲、录音、演唱等工作,并时不时在工作间隙为其它音乐人拍照。“
无论使用何种媒介,Tillmans始终坚持摄影作品的真实性与真诚度。当下,我们正处于人手一个镜头的时代,所以这种追求显得更为关键。正如Tillmans说:“起初我没想到摄影会成为自己日常生活中如此重要的核心,也未曾预料到摄影会拥有属于自身的领域。我始终对自己的期待是,希望拍出来的照片和肉眼所见相差无几。”
Wolfgang Tillmans《Self Portrait》(2022)
在结束长达16天的布展后Tillmans为自己拍下这张肖像照
以下为作家、编辑Aimee Lin于2018年采访Wolfgang Tillmans文稿中部分内容,完整采访收录于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出版物《Wolfgang Tillmans:a Reader》中,系统地展示Tillmans以思想家和作家身份时的实践,由Roxana Marcoci和Phil Taylor编辑。本篇采访原文名称为《Wolfgang Tillmans: 论高清晰度世界中的视觉极限(On the Limits of Seeing in a High-Definition World)》,在采访中,我们将对Tillmans的了解,从影像转回文本。
Aimee Lin简称Lin
Wolfgang Tillmans简称Tillmans
Lin:你曾在中国香港展览时的展册《DZHK Book 2018》中收录了一封你与一家印刷公司的电子邮件对话,甚至它在一开始被识别为垃圾邮件。你为什么要收录它呢?虽然这是一个有趣又美丽的故事。
Tillmans:我把这份印刷物看作是一本艺术家书。我喜欢探索不同的介质与不同的思维方式。这不仅仅是图像的表现,它还是一本诗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理解为只通过摄影说话。虽然我觉得摄影几乎可以表达我想说的一切,但另一方面,它只是一种媒介。我越来越意识到语言是我所关心的东西,并已发展成为访谈和讲座等形式。讲座就像80分钟的表演,有语言、图片和沉默。这种表演元素进入了视频,最后又回到了音乐中。音乐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说话和唱歌的文字。
Wolfgang Tillmans《Macau Bridge》(1993),中国澳门
Lin:在David Zwirner香港空间的展览中包括你在深圳、中国澳门和中国香港拍摄的图片,这些地域都关乎中国的边界,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些地方?
Tillmans:1993年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澳门,也是最后一次来中国香港,所以在我两次来到澳门之间已经间隔了25年。那时我想看看中国的边界,我也对跨越边界的差异感兴趣。我从不认为边界是理所应当的,但也不一定是必须拆毁的,但我确实想要了解关于边界的物理现实,去感受它们。
正如衣物,薄薄的布料掩盖几乎相同的人体,但每个人穿着却各异。制服创造了权威和距离,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荒谬的,它不过就是一块布。就像破洞的牛仔裤是被父母视为应该扔掉的东西,但却在青少年间大受欢迎。
Wolfgang Tillmans《Hong Kong TV Reporter》(1993),中国香港
Wolfgang Tillmans《Playing cards》(2018),中国香港
Lin:衣服就是你与自然的人造边界。
Tillmans:我承认人、语言和种族之间存在着边界。但通过观察、触摸、嗅闻去感受,你也可以看到它们的本质。摄影是一种可见的媒介,但不是一种深入观察的科学方法,但它确实让我陷入了探索这些极限的一种境地,无论是地理边界还是用超大望远镜观察宇宙的边界。
Wolfgang Tillmans《Transit of Venus》(2012)
Wolfgang Tillmans《in flight astro ii》(2010)
对于宇宙的好奇既和Tillmans对于天文学的研究有关,也和他一直探索各种边界的表达有密切关系,他在一种无限大和无限小中寻找安慰
Lin:是宇宙的尽头。
Tillmans:天文学处于一种极限中。我能在那里看到什么吗?这是一个细节还是只是摄像头传感器中的噪点?通过走向极限,走向边界,我在两者之间找到安慰。我总是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中间状态,在亚原子空间的无限小和宇宙的无限大之间。它给了我无限的安慰。
Wolfgang Tillmans《传感器缺陷和失效的像素(sensor flaws and dead pixels)》ESO(2012)
Lin:这种感受和你使用高分辨率数码相机有什么关系吗?图像是庞大的,包含诸多视觉信息,以至于令人无法抗拒。
Tillmans:我最初对超清晰、大幅面的胶卷并不感兴趣,因为我想让我的照片呈现正如肉眼捕捉到的画面。因此,100 ASA(ISO) 35毫米胶片已经足够接近我的感受了。但自1995年以来,我又创作了非常大的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叫《Wake》(2001)。在2009年,我开始使用高分辨率数码相机。突然间,我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台仪器,它的威力相当于一台大画幅相机。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学会用这种新语言说话。直到2012年,整个世界都变得高清了,当放大一张照片,仍然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细节,这就是现在世界的感觉。
Wolfgang Tillmans《Wake》(2001)
Wolfgang Tillmans《Sections》(2017)
在胶片时代的大画幅创作与数码时代的细节捕捉,大画幅对于肉眼视觉的还原亦或是高清图像对回忆细节的记录,不同的影像技术成为Tillmans表达自己哲学观点的媒介
从胶片发展成为高分辨率数字摄影,艺术史也多了一种新的语言。在我的《Sections》(2017)中,木材和洋葱的纹理清晰程度让人震惊,以至于让观者陷入无限的遐想中。这些图片包含的信息远比你的记忆要多得多。大画幅的印刷物显示着全部的细节、颜色和比例,数字技术使得这些物体更加独特,当呈现在空间中时,它的存在与其投射的物质现实被观者同时体验。
Lin:这种物质现实只有通过图片才能被看到,眼睛不可能一次处理这么多信息。
Tillmans:我觉得这很神奇,我们必须学会筛选信息,这是一种深刻的哲学。在信息时代,我们一面学会放手但又要重视事物的挑战。一面需要理解一切都是一样的,但还要判断与决定哪些东西比其他东西更有价值。一旦接受事物是无限的,那么我会选择珍视某些事物,但同时也会理解事物在本质上是平等的。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矛盾点。
肖像摄影:Wolfgang Tillmans
撰文:Pei-ru Keh
编辑:hanxi
编排:Alareiks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